水镜门下

【卫聂】困兽

Chapter 22


卫庄一直认为关禁闭这种惩罚非常可笑。所谓密闭的空间真能使人精神崩溃吗?那只能摧毁原本脆弱的人。

可是过去的24小时几乎令他发疯。

谋杀案明明与他有关。双眼受伤也与他有关。师哥现在的处境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。

他在哪里?他怎么样了?

当第二天熄灯前禁闭室的门打开,卫庄从床边起身,灯光和气流竟然令他感到眩晕。一天一夜的焦灼不仅烧干了他身体的水分,也耗光了他的冷静和耐心。

他回到4019室很快,进门的一刻刚好熄灯了。

铁门在身后关闭。他停在门口屏住呼吸,几乎没有察觉到囚室内有人的气息。然而当走廊夜灯亮起,视线定在下铺的位置,那里的确是有一个人的。

单人床很窄,某天夜里他们在这里喝酒谈笑,因为太拥挤而互相抱怨争吵。现在他一个人抱住膝盖躲在墙壁夹角的阴影里,惶恐蜷缩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。

他走近的脚步放得很轻,像是怕惊动了什么。

“师哥?”

没有任何反应。但是当卫庄靠近床边,听到他低声说:“别过来。”

声音很涩,干涸般喑哑。那不像是一个警告,倒像是一种恳求。

没有闻到明显的血腥味,甚至他的囚衣还完好地穿在身上,看不出有什么问题,才更令人揪心。

卫庄没有理会,伸手去握他的肩膀。

盖聂突然爆发了。

“走开!”

他挥手甩开卫庄的触碰,力道大得像是一次攻击。卫庄本能抽回手,那手掌便击打在虚空里。他像是要在虚空中击杀某个死敌。

但他的敌人是他自己。

这一次攻击花光了他的力气。当手掌无力地垂落下来,他将头深深埋向双膝间,发出一声疲惫嘶哑压抑至极限的低喊。

这个从来不为所动,即使面对最凶恶的歹徒都不会提高一丝声调的前警察,在监狱的牢笼里发出濒临绝境的野兽般的嘶喊。

没有人知道,那负伤般的喊声背后是对自己深深的厌弃。

爆发和崩溃总要留给一个人。他没有想过这个人为什么是卫庄。

卫庄猝然惊住。喊声在狭小的囚室内爆裂开,像无数电击棍挥舞,刺热和灼烫从胸腔间燎窜上来,燃烧着他的喉管,逼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。

那不是表演。绝对不是。

若说在此前他始终心生防备不肯松懈,到这时都碎得彻底。

与此同时一种透骨的寒气猛蹿上脊背,以极快的速度散遍全身,迫使他整个人坠入冰窖般冷酷下沉。一个毫不相干的念头在他脑中乍现,瞬间就生了根。

我不杀赵高,誓不为人。


熄灯已经很久。囚室内异样安静。

卫庄躺在上铺毫无睡意,侧身盯着下铺的盖聂。他躺下之后就再没有动过,双眼紧闭。当然他睁开也看不见什么。

时间缓慢流淌。

走廊夜灯发出微弱的光,潜入牢门铁栅时,有一线恰好落在他的眼角直至嘴角,他半边侧脸仍在阴翳里,另外一半却有道柔光,像流星划过暗夜消散前的尾迹。每一天每一夜,这尾迹流连在不同的位置,左侧和右侧,眼窝或者眼尾,这取决于他入睡时的姿态。

卫庄冷眼看着,近乎讥讽地心想,一定是有什么出错了。明天太阳升起,就会发现他依旧沿恒定的轨道运行,刚才的失控不过是幻觉。

似乎有一点光斑停在他的眼睫上,如一颗星栖在它的天幕。天幕渐沉,星越来越亮,忽而闪了闪,就从眼角落下去,坠入永夜里。

卫庄盯了很久,才恍然醒悟过来那是什么。

明白过来那一瞬间,他猛撑起身要从上铺跃下。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制止了他——在他左边肋下什么地方,有一根神经被打了一个结,被攥住,撕扯出来,紧接着射电般的痉挛击穿了他从左手指尖到右边脚趾整个身体。

他本能地、自我保护地紧紧按住那个位置浑身发抖,几乎以为那是瘫痪的前兆。

直到疼痛被缓慢压制,他挣扎着从上铺翻滚下来,扑到盖聂床前。

他看到他的师哥,那个曾经强悍到毫无破绽的男人,此刻像一个最愚蠢无知的弱者,毫不设防地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的对手面前。

他曾是最优秀的猎手,但他竟然忘记了丛林法则。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敌人,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脆弱,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的野兽都在随时准备着把他撕碎。

他等这个时刻等了多久?

无数次他曾想象如何令这个人屈服。

而现在,这个人用一滴眼泪足以将他摧毁。

他紧靠床沿,不敢去触碰他,害怕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碎掉了。

可是在他掌心紧紧按住的位置,那个刚刚痛过、痉挛过也颤抖过的地方,有一个本该永远被深埋的秘密翻涌着叫嚣着,就要挣脱出来。像纯白底牌上那一点红色,他再也关不住它。

一个秘密。

这秘密藏在年少时不可言说的隐秘和苦涩里,在重逢后反复无常的狂喜和疑虑中,在森严壁垒的防备试探和热切注视的矛盾目光里,在每一个深夜无眠时透过床板的罅隙间,小心翼翼却又不可遏制地疯狂生长,终于像失控的藤蔓爬满他心窗的每一寸空间。

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人吗?

如果爱也别让他知道吗?

不是的。不是这样。

深藏在这魔咒背后是他曾经顽固的自尊。年少时总有一些什么比爱更重要,怎么能够容忍一个人的名字分量胜过所有?如果有,那就亲手拿掉它。

直到在漫长的时光里用砝码衡量过一切人和事物,才发现在他感情的天平上,并没有另一个选项。

师哥。师哥。

假如我的口能够说出我的心,它唯一想说的必定是你的名字。

可是他在黑暗中张口,却绝望地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
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。

而接下来的一整天,让卫庄怀念起一周前那个暴躁的师哥有多可贵。

他几乎是跟一个死人呆在一起。

从早至晚,盖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要不是那双眼睛偶尔会睁开,卫庄几乎以为和自己共处一室的是个死人。

然而就算那双眼睛睁开,也没有任何用处。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。黑暗是什么样子,他一定比任何人更清楚。

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。曾经澎湃的生命力正从他身上无可挽回地流失。或者这具凭借精神力量支撑的躯体,早已经布满裂痕。

他是一粒微尘过度燃烧后留下的光的尾迹。待到能量耗尽,光芒消散,便彻底在这个世界失去了踪迹。茫茫夜空,他们再也不能相遇。

卫庄倚靠他的床沿坐在地上,极为平静地望着那双眼睛,耐心等待它某一次合上,不再睁开。

就像等待一个终结。

所有的情感已经在过去的夜晚倾泻殆尽。那个曾经爬满藤蔓的空间也在一夜之间干枯衰败,可以预见地荒芜下去,连同他身体的某一部分,一起死去了。

师哥。

你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实现梦想吗。

那个世界会很黑吗,你会害怕吗。有没有人为你指路呢。

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。

直到牢门被打开。

卫庄茫然转头,看见赵高出现在门口。六名警卫寸步未离。

“你要干什么?”

他开口时声音低哑,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。

“108张纸牌,每个人被抽到的概率很小,而同一个人被抽到两次的概率更小。”赵高含笑感叹道。“他真幸运。”

他抬起手来,指尖夹着一张纸牌。

黑桃Q。

卫庄仍坐在地上,回头看一眼盖聂。

“你不能带走他。他快死了。”

他语气平静,望向赵高的眼里竟然没有恨意。所有情绪都已随时间慢慢流走,只等一个终结,世界便化为死灰,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动容。

“人在绝望之中会生出勇气,濒死之时更有特殊的美感。这正是我想要的。”指尖缓缓揉搓,他着迷似的轻抚那张单薄纸片。“……游戏刚刚开始。”

一只蜘蛛在角落里结网。蛛丝在微光下飘荡,将断未断的脆弱。

而更脆弱的是人。和世界的联结不及一根蛛丝。

怎样证明一个人来过,存在过呢?

也许唯一的证明,是曾有人不顾一切,爱过你。

卫庄自嘲般笑出声来。

他慢慢站起身。像是忽然之间,属于他的灵魂便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。却又像在忽然之间,遇见了他从未想象过、从未认识过的自己。

人是什么?人是什么做的?

人是最复杂的动物。习惯权衡利弊算计得失,懂得勾心斗角欺骗利用。可人也最单纯,最愚蠢,最炽热,最赤诚。当你以为一颗心早已经冷硬成化石,撕开肺腑才惊觉它依然新鲜滚烫。

“你不就想带走一个人吗?”

他缓缓抬眼,目光穿透铁栅望向赵高——亦或是他身后不怀好意的命运的嘲笑。风声凛冽而至,蓝色瞳孔里不灭的火焰。这一刻他清醒又癫狂。

“我陪你玩。”




评论(64)

热度(271)

  1.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